【叶喻】时光倒流三十年 02

02:《Morceaux de Fantaisie, Op. 3 No. 1: Elegie in E flat minor》

 
 

有个奇怪的现象,我们越发年长,便越发丧失自信。自信是年轻人的财富,我们越来越感受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用处,如今我甚少对自己满意,几乎再也没觉得自己的所做的事是成功的。

1917年拉赫玛尼诺夫从列宁格勒离开俄国,以受邀去瑞典举办音乐会为契机,离开家乡躲避即将到来的战火。后来他的足迹遍布北美、南欧和西欧的很多国家,收获了无数鲜花和掌声。

但从那以来再也没能回到他的祖国。

如他自己所说,成了“永世漂泊的一缕孤魂”。


1.

叶修一路上睡得晕晕沉沉,一睡就睡到了降落。飞机呼啸着穿过厚重的云层,在云端之上的时候还不觉得,下来后才发现天气竟然如此恶劣,一路颠簸着落回地面时,干燥的机窗玻璃顿时被狂魔乱舞的冰渣子糊了个彻底。

他被广播声和嘈杂的人声吵醒,睁开眼睛时差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好像做梦了,可梦境的内容在睁眼的那一刻就忘得一干二净。

出了航站楼叶修顺利找到了来接他的叶秋的车,反正是自家弟弟,他很不客气地一屁股砸在副驾驶位上,这样狂妄的行为无疑遭到叶秋同样很不客气的白眼。叶秋是他亲弟弟,连生日都是同一天,出生只相差几十秒的那种,叶秋平时和他一样忙得天南地北脚不沾地,这次愿意屈尊来接他,当然是另有更重要的原因在了。

“叫你订早点的机票你不订,这下好了,等会回去要是老头子怒了你可一个人兜着。”

“这能怪我吗啊?机票又不是我订的。”

话虽是这么说,叶修看着车前车后一片红艳艳的刹车灯,说不烦躁是假的。他们现在正堵在高架桥上,尽管已经未雨绸缪尽量避开了易堵路段,这点努力还是杯水车薪。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肯定要回去晚了。再过两三天就是元旦了,他们本来是说好今天全家人一起吃个饭。平时叶修和叶秋都自己有房子在外面住,工作也忙,两个老人住一起又没有孙子带总不免孤单,所以想着正好趁这个周末大家聚一聚。他们的母亲做得一手好菜,从今天早上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忙活了,说要给全家腌烤鸭,这不刚才又一个电话打过来催促了,问他们到了没有。

马上马上,叶秋在电话里很耐心地安抚着,妈你再等五分钟哈,我们马上就到。

又一个红绿灯拦住了去路,叶修不耐烦地狠狠地拨弄了几下头发,转过头问:“爸妈这段时间还好?”

叶秋斜睨了他一眼,看起来还没消气:“好什么好,有你这个哥哥在,不一直都那样。”

冬天天黑得太快,踏进家门的时候都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了。叶修在打了招呼之后把带回来的特产放到桌上,说是出差顺便带回来的。叶妈妈看到了喜笑颜开,不住地说这些南方的糕点特别合口味,也不需要牙齿咬,就适合她们这些啃不动肉的老骨头。晚饭当然有重头戏烤鸭,还特意煮了饺子,一顿饭一家子人吃得其乐融融,除了老头子还是万年不变的冷淡态度,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工作的压力加班的劳累和生活琐碎,得以享受一段宝贵的轻松时光。

家庭永远都是最后的避风港。

不过作为家庭聚餐,有些固定话题还是少不了的。

“阿秋啊,上次回来你是不是说你谈了朋友了?”

虽然两个孩子早就长大成人,叶妈妈还一直保留着给他们夹菜的习惯,好像在她心里孩子就永远是孩子,永远需要操心和照顾。叶秋很是不好意思地接过递来的一根鸭翅根,说起这个话题来却很是坦荡:“是啊,上次不是和您说了的嘛,就在工作上认识的,平时上班就隔一个办公室。”

叶母闻言试探了一句:“那你们……”

“妈你别担心啦我们谈得好好的啊。”叶秋哭笑不得地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余光还瞥见了对面叶修的坏笑。他不动声色地小小瞪了一眼以示警告,继续回答自家妈妈,“我们俩反正都感觉挺好的,要是你们愿意的话,年前正好可以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那蛮好蛮好,早点安定下来好。”叶母不停地点头,脸上笑开了花。

叶修在一旁安静地吃着最靠手边的一盘胡萝卜牛腩,对叶秋刚才瞪过来的一眼默默翻了个眼白,心想自己这个弟弟除了传宗接代哪点比得过他,哥我让你一分也不是不行。叶秋在母亲面前春风得意,叶妈妈那个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简直比彩票中了几亿都还要高兴。一般谈到这个话题就没他什么事了,所有什么谈婚论嫁孩子二胎统统与他无关,他只需要默默当个背景板就好。他家里是典型的传统家庭,虽然有时候也觉得在这方面自己有些愧对父母,自己是家里的长子本应承担着开枝散叶的责任,但想来想去,人就这么几十年,总不能在一辈子的事情上后悔。

有时候真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叶修啊问你话呢?”

“……啊?”

叶修猛地抬头,完全不明白怎么话题就跑他头上了,还被赤裸裸地点了名。叶妈妈嗔怪地瞪了他几眼,无声地责备他的走神,语气那叫恨铁不成钢:“我刚才问你呢,这么多年为你操碎了心,你弟都准备明年结婚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对象回来给妈看一眼?”

“对象?”叶修无辜地躲开了母亲的目光,“没有对象。”

叶妈妈的声音立马提高了一个八度:“没有是什么意思?”

“你当初和我们吵架的那个气势呢?拿出来啊!你看看你弟就完全不需要我啰嗦!”

“妈!”这口大锅背得不明不白,叶修无语,咱们国家同性恋都还没合法呢,怎么同性恋也要被催恋爱催婚?这都是哪门子事啊?

“妈你急什么,我就算有了心头好他也没法给您生胖孙子啊!”

吃完晚饭叶修回房瘫在床上大字躺,觉得很心累,也很心酸。讲讲道理啊,他才刚过三十,三十岁什么概念,就算是异性恋正常谈恋爱,这个年龄也是刚好的,完全不晚也完全不剩,怎么到了自家这边三十岁就成大龄剩男了?!

都是叶秋!叫他这么早谈结婚,都是他的锅!我们家里出了一个叛徒啊!

叶修长叹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了在父母眼里儿子是异性恋同性恋根本不是问题,他们对你的要求差别真的只在于“你要找个女孩子结婚一起过日子”和“你要找个男人不结婚也要一起过日子”而已。

千万网友诚不欺我。

可是这个男人去哪找呢。

在床上躺得久了够舒服了,叶修望着天花板发了半天的呆。愣着愣着,光顾着想终生大事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行李箱还在客厅里衣服都还没清,正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挠了挠脑袋,结果又被一声巨吼震得差点从床沿上摔下来。

“叶修你还躲屋里干嘛!刚从外面回来还不去洗澡被子都被你睡臭了!!!”

叶修在心里骂了一句卧槽,自己在家里果然是食物链最底层。

 

叶修后来在网上搜索寻觅了一番,在微博上关注了一个喻文州的乐迷们自发建立的乐迷互助平台,上面有整理喻文州接下来一整年的演出行程,更新开票日期、视频资源等等。他的微博号从来不发任何东西,是专门用来刷消息的僵尸号,一铲子洛阳铲就这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铲了下去。他仔细翻了好几页就发现,古典音乐界虽然小众,不比娱乐圈体育圈腥风血雨,但乐迷们的热情和长情一点都不输。而且喻文州每年在国内的演出也就那么几场,抢起票来也是一场恶战。

毕竟音乐厅两三层楼,一楼大厅才比较看得清楚人,而对钢琴音乐会来说,一楼大厅的座位还要砍至少一半,因为要是坐到右侧的话根本看不见钢琴家的手。

行程上显示,喻文州半个月后将在韩国首尔有一场音乐会,那场音乐会会与交响乐团合作,演出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这项内容叶修倒是知道,还是亲口听喻文州说的。那天他和喻文州并没有仅仅止步于几句搭讪,不试不知道,谁也没想到真聊起来了竟然像一见如故似的,难得遇到说话投机的人,不管是谁估计都会有想多聊一会的冲动吧。见自己的咖啡见了底,叶修又去前台给两人一人买了一杯咖啡,选了口味比较甜的卡布奇诺。喻文州边道谢边接过了,笑着说真巧,我平时虽然不怎么喝咖啡,但也很喜欢卡布奇诺。

先问起来觉得他好像不是本地人的是喻文州,叶修顿时苦笑,说我可是百分百纯天然的北京哥们,惨兮兮地来你们这儿出差呢,下午的飞机就要走了。纸杯热乎乎的刚好可以暖手,饮料还有点烫,他低头抿了几口,抬眼问那你呢,我今天早上刚看了新闻听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准备多留几天吗?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有着奇妙的魔力,喻文州彷佛是怔愣了一瞬,温润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不过那一愣马上被他掩盖掉了,他笑着摆摆手,摇头说身不由己呀,我明天也要走了。

“是还要继续演出吗?”

“是啊,我们传统演出季,年底年初都很忙的。”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音乐家们忙起来好像也不比我们普通老百姓好多少啊?

叶修察言观色这么多年,喻文州相处起来确实很舒服。他好像很喜欢笑,嘴边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像天边那朵淡然的云。他说起话来也很有技巧,能适时提供话题让对话进行下去,也能不动声色地岔开某些问题避而不谈,总而言之从各方面来说喻文州都是一个很好的谈话者,也肯定是个很令人舒心的朋友。

可是他却觉得哪里不对。

是的,不对,和喻文州相处起来,表面上很和谐,但总觉得像是隔了层薄纱。喻文州用他的好脾气好性格伪装了这一切,碰巧却没能瞒住叶修的眼睛。他的笑容的确温和,却没有多少温度;他明明说得不少,却都有所保留。就像本来有可以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却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生生阻断了进展。叶修觉得自己好像隐隐发掘出了什么,但可供分析的信息太少了,要想更深入地挖掘还需要更多的了解,他目前也只能感到一丝不对劲而已。

一般来说遇到这样的人,情商高的都会知趣地保持距离,不会有意触碰对方的底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秘密,为他人留一线是一种美德,何必穷追不舍。如果是以往的话,叶修也会如此。他属于那种聪明的“懒人”,能不做的尽量不做,决不勉强别人,也不会勉强自己。

但这次他觉得他要破例了。

就算隔着看不见的透明玻璃,这样一个人,也真想多接近一点啊。


2.

在国外的演出不比国内,微博圈里消息少得可怜。叶修微博也不是每天上的,回公司报道等着他的又是一大堆任务,大会小会无穷无尽防不胜防,工作忙起来除了打电话发邮件手机就没有其他用处了。等他终于堪堪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补刷消息,也就只看到了几张媒体照片而已。圈子小粉丝之间都比较熟络,小女生们在评论区尖叫喻文州的颜值,老阿姨就只会留言一句恭喜之类的话。偶尔搜索一下喻文州的名字会发现,总有一两个看起来不是粉的人时不时出现在搜索结果里,说出来的话奇奇怪怪怎么看都有些阴阳怪气。

他之前对这个圈子的生态已经有了一些了解,看似高雅其实水也深,明嘲暗讽暗流涌动。各个派系互相看不对眼,国外的看不起国内的,美系的嘲俄系的,不同时期的作品也要撕个高下排行,只不过面上要保持古典音乐的高冷矜持罢了。可他宁愿对这些视而不见,在工作之余能有个固定的消遣是多难得的一件事,他就想有个方便的途径看看喻文州,其他的都懒得去关心。

年关忙完了便是过年放假,今年过年也是热闹,叶秋说到做到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哥哥留,于是叶修被拖累着在假期中又被明里暗里地敲打了一番。假日苦短,七天一晃而过人还是那条加班狗,日子流水般过去,吃饭睡觉上班,看不完的报表开不完的会,叶修有时候甚至有种错觉自己会把这种生活一直过到哪天自己挺尸了。新年演出季一过音乐家们都进入新一轮的休整和蛰伏期,消息寥寥,微博上说喻文州会回莫斯科,空闲的时候跟着教授在大学做钢琴助教,倒也不知真假。

有关信息实在是太少了,喻文州也没有一个社交账号,好像说连脸书推特这类的都没有,更不要说微博了。国内不少业内人士都还至少有个微博时不时冒个泡,可喻文州像是蒸发了似的,要不是网上白纸黑字铁板钉钉,某些时刻还真的会恍惚之间以为这个人从来都没出现过。

只是叶修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五月伊始,不存在春天的北京算是早早大跨步步入了夏天,除了跟随号召庆祝五一劳动节享受假期,对叶修来说还有一个重要的日程提醒:喻文州六月中旬来北京的音乐会在网上开票了。说起来买票的时候还差点在办公室露出马脚。因为开票的时间在早上,如果想抢个好位置肯定是要掐点的。叶修虽然在办公室里贵为领导,但平日里随意惯了,手下们都不怎么怕他。那天他也是失策,用办公室的电脑打开网站等开票,刚好一个妹子去茶水间打水回来从旁边经过,一个眼尖就叫了起来:“哇是大麦网诶,是谁的演唱会呀叶总竟然开始追星啦?”

叶修一个惊吓光速缩小了页面,特心虚地嚷嚷道好好工作行不行啊你们,不要有事没事窥屏领导的私事好不。然而这毫无说服力的警告换来的是整个办公室“你懂我懂大家懂”的笑声。

叶修觉得自己这个领导当得实在是太失败了。

隐隐像是一种巧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指引。还是周五晚上,不过节目上倒不是清一色的拉赫玛尼诺夫了,夹杂了几首肖邦的夜曲和德彪西。那天叶修早早来到国家大剧院,天气是北京难得的大晴天,长虹万里,傍晚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在剧院旁的池水中倒映。而他再次注目着喻文州在亮起的暖黄灯光下走上舞台时,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喻文州好像瘦了。

喻文州好像真的是瘦了。他的头发好像比那时候长一些了,也不知道中途有没有剪过,这次似乎是没有打发蜡,而是自然地细细密密搭在鬓角,还有几缕落在额前。他的身形好像比几个月前更加单薄了,虽然看起来气色还不错,但舞台何其之高之大,形单影只在这空旷宏伟的穹隆之下便尤其显得脆弱了好几分。

叶修的目光跟着那人弯下的脊背一起沉了沉。

在喻文州开始弹奏第一首曲子的时候叶修几乎没怎么听,他的脑袋完全放空,只是盯着喻文州的手腕子。孤零零的腕子支在琴键上,包裹着它的袖子的袖扣换成了一枚深蓝色的。

颜色很深,一眼过去都不太能看得出来,只有在特定角度反光的时候才能分辨出。大概是某种不知名的宝石,深深的蓝色如同深海般深邃,又如同星空般广袤,意料之内地很衬他。

中场休息时间叶修出去抽了根烟,走廊上聚集着大量出来透风的观众。古典音乐一直都很受上流社会青睐,人群里一半是和叶修差不多的上班族,还有一半是年轻男女和学生们。她们很多人都带着鲜艳的花束,百合雏菊满天星,用五颜六色的彩纸包成好看的样子,等着全场结束之后送上去。

叶修摁灭了烟不禁失笑,自己两袖清风双手空空,看来做粉丝还不太够格,不服老不行啊,这种热情满满的行为果然还是留给年轻人吧。

先暗下去的是灯光,随后是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下半场的第一首曲子,拉赫玛尼诺夫的降e小调悲歌。

叶修借着台阶上的暗灯阅读节目单,细瘦的花体英文附在正下方,下面还有一行这样的介绍:“此曲为拉赫玛尼诺夫为悼念他永远的恩师与挚友,伟大的音乐家柴科夫斯基而作。”

并不是所有观众都了解乐曲背后的故事,比如说叶修,所幸节目单言简意赅地总结了重点。柴科夫斯基可谓是拉赫玛尼诺夫的伯乐,在拉赫玛尼诺夫九岁时他就慧眼发掘了这位后辈的音乐天赋,从那以后更是对他关照提携有加。1893年,十九岁的拉赫玛尼诺夫刚在十月份将自己的绘画幻想曲题献给自己的偶像,同年十一月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却因为霍乱病而溘然长逝。

我们,该如何怀念一个人?

拉赫玛尼诺夫在悲恸之外告诉所有人,可以用歌声。

悲歌,一首从名字就能看出来悲伤的歌,却是一首悲而不伤的歌。它的旋律如清泉般清澈隽永,气质如黑夜一样深沉而宁静。它就像一个人,一位安静的老人,他有着一颗饱含深沉和忧郁的炽热之心,然后打开心扉,将所有的悲伤和想念捧给你看。

我们,该如何怀念一个人?

还记得与你的每一天、度过的每一寸时光,温柔的旋律像一位讲述者,将一切娓娓道来,画卷在眼前铺开,一切都真实得仿佛情景再现。辽阔的天空湛蓝如洗,无边无际的土地在我们脚下,我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彷佛你便是世界之外的避风港。那日打在你肩头的阳光,风撩起窗帘的模样,你在我长久的注视下却毫不自知,我只希望此刻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秒。

我宁愿在这个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路过的风景、一起分享过的故事和掉落在书本的水渍。我那样恳求过,恳求时间之使稍稍留步,可是……

可是……

低音区轻柔的呢喃突然扬起,美好的回忆被无情地打断,痛彻心扉的悲伤在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喷薄而出。我都没来得及与你道别,没来得及看你最后一眼,这一切便面目全非再也不复从前。书房里还留着你未写完的草稿,上面墨迹都还未干;书页还停留在你翻开的样子,阳光依旧灿烂,风过无痕,却已没了你的影子。

我是那样的思念你,想念你的全部。

喻文州寂寥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起起伏伏地摇晃,弹到情动时他甚至闭上了眼睛,让人不免产生瞬间的错觉,错觉这副瘦削的骨架下一秒就要承载不住这彻骨的悲痛。

在那一瞬间叶修突然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悲伤了。

我只能想念你。                            

我努力试图从失去你的事实中振作,可事实大概要让你担心了。我的哭泣在想你,我的眼泪也在想你,难眠的夜晚连梦里都是你,我叫着你的名字,你离我越来越远,连头都没有回看我一眼。

你还好吗?我想你了。

我们,该如何去怀念一个人?

那就让我……给你写首歌吧。


3.

整场演出结束散场的时候,场面一度都有些混乱,因为一股脑上去送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叶修的座位虽然靠走道,要想出去也是寸步难行,得等别人走了他才能走,于是他就目送着喻文州那小身板一点点地被人群和鲜花掩埋淹没,以至于最后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喻文州最后一路走进后台的化妆室都还一直有妹子追着。

叶修无奈摇头,觉得有点好笑。从小被苏沐橙坑到大,他深谙此理很久了。妹子们大概也就在逛街和追星的时候最有战斗力,拦都拦不住,其他时候呢,就是各种拧不动瓶盖提不动水,反差要多大有多大。

你说年轻可真好啊。

刚才喻文州安可竟然弹了一首《二泉映月》,中国传统曲目改编为钢琴曲的并不少,对喻文州这种就没吃过几年中国大米的海归来说,能把其中的韵味一丝不漏地表现出来还真是挺难得,也是叶修觉得最惊喜的一环。他还记得上次喻文州的安可是首外国作品,节目单上没写,他没听出来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找,糊里糊涂到现在都还是个未解之谜。

所以这次能有一首他一听就知道的曲子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满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吃西瓜连颗籽都不用吐,一点都不会浪费。

本来结束的时间就晚,很快人流便渐渐散去了。今天天气好,天上还能看到几颗星星,它们和一轮细弯的月亮作伴,整个天穹倒也不显寂寞。北京光污染严重,能看到星星就已经很不错了,叶修今天开了车过来,车停在地下停车场里,他却没有心急离开。他寻思了一下,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其中一个门口几根粗柱子的阴影里。

这是他刚刚做出来的决定,他要等人。

 

叶修本来并没有这个准备的,是今天所见的一切让他临时起意有了这股冲动。

他只是以一个守株待兔的心态在等人。大剧院有几个出口他一清二楚,同时他也知道里面有多少条通往停车场的通道,总而言之好几条路可以进出,可他分身乏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上面。缘分这种东西是玄学,他已经尽了人事,这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他只是在赌,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那就还有机会顺水推舟,如果失败的话……他撇撇嘴笑了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知道终点,所以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头顶的照明灯好像有点接触不良,忽明忽暗,滋拉滋拉地作响。叶修倒也不怕,一边等一边玩着手机,他打开微博一看,竟然都有心急的粉丝晒出现场照片了。他自己倒是很守规矩从头到尾都没有拍照,也没有一点小事情就发朋友圈的习惯,可他一点都不羡慕。

羡慕什么啊,哥这不是在努力拼人品看真人吗。

“你东西都拿好了吗?刚看你的手机放在镜子前面……”

“没事,我检查了都在身上……”

像是上帝都听到了他的召唤,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一两句小声的谈话声。从阴影里显现的那一瞬间,叶修自然而然地抬眼,喻文州也在同时发现了他。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怔厄,混杂着讶异与惊喜的视线在半空中绕了几个弯又回到身边,他们同时笑了起来。

“是你呀,”这次是喻文州先打的招呼,“真巧,好久不见。”

叶修从善如流地接过:“是啊,又见面了,好久不见。”

他笑着收了手机站在那里没动,喻文州就在他对面,还不到五米远。喻文州已经换下了演出服,重新换回了平日里的装扮,他的脸上还有几丝脂粉气息,应该是匆匆卸妆没来得及卸干净。时间已经很晚了,喻文州本应该是今天最累的那个人,昏暗的路灯都掩不住面上不经意间流露的疲惫和困倦,可他依旧微笑着好好站在那里,和舞台上一样的光彩照人。

看着这样的喻文州,叶修突然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新的疑问,所以他几乎是毫无顾忌地开了口。

“今晚有时间约吗?”

 

“刚才那是你的……经纪人?助理?秘书?”

十点钟的北京还未睡去,俨然一座不夜城,一辆普普通通的私家车正稳稳地走在三环线上,叶修在开车,喻文州坐在副驾驶上,他规规矩矩地靠着椅背,动作还有点拘谨,偏头看了看窗外,又回头看了看叶修。

“那是郑轩,我的大学同学。”喻文州笑了笑,挺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这边没有那么严格的说法,不过确实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是他帮我联系的,所以硬要说的话……可以算半个吧。”

叶修挑了挑眉,好奇地追问:“所以说你们音乐家都算嗯……个体户?”

先不说这个比喻对不对,这也太耿直了一点……叶修也自觉失言,刚想解释一下自己没别的意思,就听喻文州哭笑不得地失笑道:“算是吧,你这么想也没问题。”

叶修在路边停好车,喻文州先行下车,站在人行道上等他。那人的目光安安静静的,紧邻着一颗枝干细瘦的行道树,大晚上的好像一点也不怕叶修把人生地不熟的他拐去哪。叶修也不绕弯子,直接朝着正背后的一家酒吧扬了扬头。那家酒吧的招牌做得极为简陋,好好一大块地方就用红色的灯牌挂了一个大大的“兴欣”,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家酒吧,反而可能以为这里已经破产倒闭了。

叶修大跨了几步领着喻文州往里走,在门口时突然停下,他转头盯着喻文州看了几秒,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小道消息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是……?”

喻文州堪堪顿下脚步,对叶修突然的发问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他甚至好像还轻易看破了叶修那有意含糊过去的暗示,连反问都省了。酒吧里光线昏暗,门口刚好有两盏吊灯悬在头顶,照亮了几平方米的小区域。他在陆离的灯色下勾了勾嘴角,清清亮亮的星子在一双眼里闪烁。

“你说呢?”

叶修便笑:“那我猜就是了。”

因为是周末,酒吧里人还挺多的,本来就不多的座位几乎被坐满了。大学生和小年轻们三三两两聊着天说着话,里头搭了一个简陋的舞台,台上有驻唱歌手在弹吉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手拨着,完全没有成调。兴欣酒吧这地方叶修是在上学的时候知道的,现在说起来都算黑历史了,当年他那届学生会吃散伙饭的时候突然突发奇想要去酒吧通宵,十几人在街上误打误撞进了这里,那天晚上就没有一个人竖着走出去。

但这么多年来也不知怎么对这里就钟了情,他偶然想起来了就来个一两次,老板都是老朋友了。

“来,你的蓝色玛格丽特。”叶修把两杯玛格丽特放到桌上,其中蓝色的一杯推到喻文州面前,因为刚才喻文州说要蓝色玛格丽特,他便给自己顺手要了一杯红色的,“话说你喝酒真的没有关系吗?你和我出来这么随便我还嗯……真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的狂热粉丝打死我。”

“噗。”喻文州被逗地轻笑一声,忍俊不禁地虚虚捂了捂嘴,眼睫像蝴蝶的羽翼一般轻轻扇动了几下。他抬手将自己的杯子拉到自己面前,笑着反问道:“我看起来有这么令人担心吗?我好像记得上次你说你也是我的粉丝啊。”

“有吗?”叶修一脸正经地反驳,“上次是上次,我认为我们之间偶像和粉丝的情谊还可以再升华一下。”

气氛成功被叶修这句半玩笑话活跃开,他们这张桌子专门选在角落,也是担心这里人杂喻文州被认出来。叶修举起高脚杯,玻璃碰上玻璃发出清脆的一声脆响,他由衷地说道:“恭喜。”

“谢谢。”

恭喜什么的意味已经很明显无需多言,叶修这话说得诚意十足,任谁都会心花怒放。其实他每次夸喻文州都是特别真心实意完全不掺水的,能看得出喻文州对他的赞美也很受用,可当看到喻文州捏着杯脚区区几口就灌下了快一半的时候,他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诶诶你慢点啊,这酒度数不低的不要喝那么快,你要是想喝水的话我再去给你拿柠檬水过来。”

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指令,叶修不由自主地按上喻文州的手,晶莹的玻璃反射着光怪陆离的光,衬得喻文州的手苍白得像一层冰封多年的高原雪。这人手上的骨架纤细,手指柔长,前端指甲被修剪得极为整齐,他握着杯子的时候指节突显了出来,分分明明看得人心惊。

这是一双真正的钢琴家的手,就像不可估量的艺术品一样,是无价之宝。

“没事,不好意思。”喻文州慢慢放下酒杯,垂下眼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谢谢你关心我,我没那么容易醉的。”

舒缓的背景音乐突然一下变得热烈了起来,人群中响起了起哄声和尖锐的口哨声,原来有人在舞台上即兴跳起了爵士舞。像是在配合他的演出,红红绿绿的灯泡和灯管开始像发了疯一样闪烁炸裂,晃得人眼睛疼。吉他手也兴奋了起来,乍乍乎乎的电子摇滚追着那人动感十足的舞步,倒也还相得益彰,至少并不矛盾。

“你对这些欣赏得来吗?”叶修侧着头默默看了半天,回过身问道。

“我?”喻文州的目光还落在那边舞台没有回来,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澄澈了,可是那时谁也没有发现,“还行吧,不讨厌。某种东西流行起来我想肯定有它的价值所在。”

“我以前也觉得这些东西无所谓,”叶修笑了笑,“可自从听多了你弹琴之后,我就有点欣赏不来了。”

喻文州回过头来看他,抿唇一笑:“你这是在恭维我吗?我不会上当的。”

“并不是,真心话。”

叶修这边的酒还剩差不多三分之二,他晃了晃杯子,抬起来放在嘴边抿了一小口:“有时候,真是很难形容听你弹琴时的感觉。”

喻文州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就像是……先说好啊我这个外行人说错话什么可不负责。”叶修又喝了一小口酒,他停了好几秒,似乎还在寻找一个最为适当的描述,“就是能感觉到很悲伤很痛苦,总能激发起内心的共感和类似的回忆。可在跟着你的琴声悲伤完之后,又会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心里的那些烦恼都跟着一起流走了似的。”

说到这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长长的感叹道:“你真的很厉害,这应该就叫做天赋了吧?太绝了,我都找不到其他形容。”

舞台那边的舞跳完了,整个酒吧又恢复了先前的悠然闲适。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走了一小批人,不过又有更多新的来客加入,让这个本就嘈杂的空间变得更加喧闹。叶修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一篇感言之中,鸡尾酒的后劲略大,他有些轻微的头晕。他本来也无意把喻文州留到很晚,一杯酒差不多喝完了基本上就可以走了,今天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虽然试探的结果可以说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已然很满意了。“你酒店订在哪里了?我送你回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喻文州在用一种晦涩不明的表情长久地凝视着他,他的嘴唇乌青,甚至还在轻轻颤抖。

“你真的觉得……这样很好吗?”

这样?什么这样?叶修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喻文州见他不说话,他眼里倒映着他们正头顶上的一盏灯,那光点闪烁了几下,依旧固执地不肯移开。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苦涩,低到几乎要听不见:“你真的觉得……”

他眼里的清明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深渊暗处,苟延残喘的火光熄灭了最后一颗火星,叶修这才发现,喻文州好像喝醉了。


4.

“那个……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刚才的话?”

长久的沉默过后,还是叶修先试探性地打破了凝固的气氛。喻文州的情绪风云突变得莫名其妙,他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是哪句话触动了喻文州的哪根弦,可现在既然结果已经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也不求其他,只求眼前的人能好受点。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突然起身说要再去拿杯酒。叶修吓了一跳,都已经醉了还喝什么酒,赶忙准备去拦,可喻文州径直往吧台的方向走,别扭起来难搞到可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又拿回来一杯。

还是蓝色玛格丽特。

喻文州低头盯着酒杯边上插着的那片薄薄的柠檬片,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完全听不出感情。

“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钢琴家?很顺利吗?很幸运吗?从小就是钢琴神童?年纪轻轻就获得国际大奖?是这样吗?”

“呃应该……挺好的吧。”叶修被这么一问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看你很小就出国,也是因为你的才华被那些很厉害的钢琴大师所赏识吧?”

喻文州看着他,明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却是在摇头:“没错,你们都这样认为,我有时候也是这样麻痹自己的。”

喻文州拿起杯子又开始给自己灌酒,他仰着头,露出白皙的皮肤和骨型分明的锁骨。他的喉结一动一动,这架势看得叶修心惊胆战。他刚想再劝一句,就见喻文州放下杯子,他的手已经有点不稳了,杯子砸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

“你知道吗,”喻文州又开始说话了,他在用一种自说自话的方式在说,好像根本就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我之前看到一个新闻,说是有媒体曾经做过调查,全中国的钢琴琴童已经超过千万,每不到十个孩子里就有一个孩子曾经或多或少的学过钢琴。”

这个比重是个令人震惊的数字。

他们把无数童年的时光锁在琴房,只是为了背下一首曲子,或者弄懂几个谱面记号,没有欢乐没有同伴没有鸟语花香,只有单调的黑白键、谱页与五线谱。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家长的梦想与期盼,趋之若鹜的,就只是能在舞台上光芒万丈而已。

可是现实呢?

“可是你说……全中国能说得出名字来的钢琴家有几个呢?”

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就算放眼国外也不过如此。

喻文州的声音已经近乎呢喃和梦呓,叶修只得拼命凑近了才能听清楚。喻文州所说的他不曾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这些话他本不应该听到的,他甚至应该去粗暴地打断喻文州的回忆,然后强行把他带走。然而他只是不忍心,不忍心再让面前的人受到第二道伤害。酒精融化了坚固的防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乱了套,他突然有点庆幸,庆幸自己把喻文州带到了这里,不仅是因为这个人愿意自己主动打开外壳撕下伪装,更是庆幸听到这些这些话的人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这个人是只有在醉酒之后才能不那么累吗。

“那么多人追求了一辈子的天赋在我手里,可我……”

“可我却一点都不想要它。”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多么讽刺。

喻文州终于想起来抬头看叶修一眼了。他的眸子像是浸在一湾浅浅的池水里,水润得像被洗过的玻璃珠子,星星碎在他的目光里,破碎的星尘在池底晃着人的眼睛。他的表情是那么悲伤,他的眼神也是那样悲伤,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你——

这样的悲伤,比他弹拉赫玛尼诺夫的时候还要浓郁好多好多倍。

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叶修僵在座位上,他有些期待即将到来的一切,却又宁愿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你知道吗,我宁愿永远都不会弹钢琴。”

 

“我……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没什么不同。”

喻文州出生在广州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每个月有些许结余。短暂的童年回忆早已藏灰在记忆深处,只有些模糊而温柔的影子,平静的日子被打断得毫无征兆,这一切都从他开始接触钢琴那刻起悄无声息地发生。

“那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可学钢琴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就算我比其他人学得快很多也是一样。”

他的启蒙阶段进展得飞快,先是琴行的业余老师教了一两次,十几天后就找去了本地的音乐学院。在国内学琴虽然消耗着家中的积蓄,但也不是不能坚持,为此他们全家还暂时搬去了北京一段时间。一家人都是第一次接触这个领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可就在那里,发生了完全改变他人生的那件事。

“十岁的时候,我的老师建议我出国。”

就连对大人们来说这都不是一个极其常见的词汇,更何况那时候喻文州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孩子,还没有完全学到生存所需的所有技能,还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世界上的美丑善恶,太小了,不管是生理和心理上都还很不成熟,就因为那该死的音乐天赋要面临这样严峻的抉择。

“那段时间,家里每天都在吵架。母亲说要把家里的房产给卖了,可父亲不肯,那是家里上一辈留下来唯一的祖业,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卖。”

“我天天听着他们吵架,有时候甚至还会打起来摔东西。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个人偷偷躲进琴房练琴。我不停地弹,好像只有弹琴的时候我才能忘记这些恐惧。”

吵到最后尘埃落定——两人离婚了。喻爸爸保住了房子,同时也把家里其他的所有财产和喻文州留给了喻妈妈,也算是公平的一个分配方案。半年后喻文州甚至还收到过一笔数额很大的汇款,他能隐约猜到背后的汇款人是谁,可失去原本就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他的家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就这样,还没有从永远失去亲人的悲伤中走出来,还没有完全克服心中的彷徨与不安,喻文州坐上了飞往英国伦敦的飞机。

身后万丈深渊已决然没有退路,只眼前却只有一根细细的钢丝绳。之后近二十年,他再也没回家乡看一眼,与其说是没机会,更像是自我保护似的将往事封存,然后又自虐似的再也不去踏足。

“刚去英国的时候,语言不通,也没有时间专门去学,我几乎是在大半年后才勉强能和同学交流的。”

可以想象一下,在异国他乡,一个外国孩子,不懂外语,在学校里也不爱说话,但琴又能弹得特别好,会发生什么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我每天都会被打,打得身上脸上都是伤,我每次都会反抗,可我打不过他们。每次被打之后我就回去狠命地弹琴,只有琴声才能理解我,只有弹琴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意义。”

不过在后来,他又认识了一个来自中国的男孩子。那个同龄人是学小提琴的,父母已经在英国定居了,所以早就融入了这里。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喻文州也在其帮助下慢慢走出了那段阴影。学习和生活终于在艰难的抗争后渐渐走上正轨,金子就算在地下也会发光。傲人的天赋和勤奋刻苦让他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十载过去,成就了他拿到数不清的奖项,和形形色色音乐大厅的金碧辉煌。可最初的那些磨难对一个十岁的少年来说,还是太过超纲了。

“我还是很喜欢弹琴,很喜欢很喜欢,可我有时候也会怀疑,弹琴的时候我真的开心吗?我缩在这个与世界隔绝的另一个世界里,真的开心吗?”

你们的世界是彩色,而我的世界是看不到色彩的,只有黑色与白色,单调无比,泾渭分明。 

“我真的会很认真地想,我要是不会弹钢琴就好了。那样我会不会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会有很好的同学,和你们一样参加高考、上普普通通的大学,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过完平淡的一生。”

“我……”

喻文州沉默了大半晌,下一秒明知故犯地又开始试图往嘴里灌酒了。叶修这次一个眼疾手快总算是及时阻止了他,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叶修,但叶修这次有了准备,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他坚持道:“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

杯中的液体仓皇摇晃,将手的主人暴露得一清二楚。

叶修知道,他不能再放任喻文州喝酒了。他怎么能再放任喻文州喝酒。谁都知道真正爱惜自己的演奏家都是不沾酒的,酒精会麻痹神经,过量的酒精会对手的精度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也许你会在他们的自拍或者动态里偶尔看到一杯红酒搭配着西餐,看起来很美好,可那都是骗人的,只有天真的门外汉才会被骗。真实情况是,真没有几个人喝酒,一小口都是危险的。

这是他想要珍惜的人,要是真因为自己请的这两杯酒出了什么事,他又该如何交代?

叶修把那半杯剩下的放到一边喻文州够不到的地方,转过起身试图把他扶起来:“喻文州?喻文州你还能听清我说话吗?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我家,我们现在回去好不好?”

现在问他酒店在哪估计已经来不及了吧。

喻文州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像一滩凝滞的水。两人皮肤接触的地方温度滚烫,而喻文州的另半边身子却冷如冰窖。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叶修身上,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幽深的雾气,依靠着叶修勉强往外走,而叶修却感觉不到多少分量。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瘦?

回去的路程不长,喻文州在车上很安静地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很不舒服。叶修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油门。

“你现在还能去洗澡吗?不行的话我直接给你换衣服睡觉好不好?”叶修用了十足的劲才把喻文州哄进家门,又把他平放在床上。喻文州这时候才完全清醒了,他的脸红红的,他的眼睛也红红的,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他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叶修,颤抖着声音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胆小鬼?”

“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懦夫?”

“没有。”

喻文州盯着他看:“不,你在骗人。”

“我没有,能坚持到现在,你其实很勇敢。”叶修心头拐了好几个弯,他耐心地继续一遍遍哄着,说没有没有你放心睡觉吧,可喻文州一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不放。这个人太固执了,也太脆弱了,脆弱到叶修感到一阵又一阵狠狠的心疼,那股强烈的疼痛混杂着丝丝热流刺激着他的心脏。

草!

他觉得他真是受够了,他受够了一晚上坐怀不乱装柳下惠了。

去他妈的步步为营,这让他怎么忍得住啊?

不够,太不够了,对喻文州这个人,怎么都是不够的。他不愿意只坐在台下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听他弹琴,他也不愿意他倾诉内心的时候一句话都接不上一句安慰都说不出来。粉什么粉都是鬼话,他根本不愿意只满足于那偏安一隅,他还想要得寸进尺。

他想好好拥抱这个人,好好抚平他眉间的皱纹,他想要强硬地介入他的世界,让他忘掉所有悲伤的过去却再也忘不掉他的名字。

他俯下身,捧着喻文州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tbc

 
 

下文:03

评论(23)
热度(88)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