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姑苏行

·开放性结局预警,慎入……


姑苏行


  喻文州还记得初遇黄少天的那个早晨,微风轻拂,吹动屋外的竹林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那年喻文州才七八岁,跟着老师方世镜去一个老熟人的制笛作坊挑笛子。他们这里是有名的竹海之乡,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街头巷尾散落着大大小小的作坊,空气中时常弥漫着苦竹独特的清香。制笛师傅姓魏,看上去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大叔,留着拉碴的胡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这是喻文州第一次“参观”制作笛子的材料仓库和工作间。小小的喻文州跟在方世镜后面好奇地观察着,那个魏师傅嘴里总是叼着一支点燃的烟,说话的时候也不拿下,半截香烟就跟着一上一下地晃啊晃。一间屋子里沿着墙堆放着大捆大捆的竹料,一直堆得比他人还要高。这些竹料被放在这里自然阴干,都已变成了土黄色或者浅棕色,竹料只有完全阴干了才能进行划线和挖孔。屋子中央一张木桌上摆放着各种工具,各式各样的锉刀、刻刀、钻头等等……桌面上铺撒了薄薄的一层竹粉,应该是钻孔的时候飞溅出来的,一团鱼线随意的散落在角落,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木香。
  这一趟说是来给喻文州挑笛子,但喻文州才刚学不久,自己也吹不出什么来,都是方老师在给他一个个地试音。方世镜试到不错的笛子就会给喻文州自己吹一吹,看看指距合不合适、手感习不习惯。初学者一开始也不用把所有种类的笛子都买上一支,方世镜先只给他挑了几个现阶段要用的,以后需要了还可以再买。喻文州依着老师的意思接下了长长短短的笛子,小心翼翼地收好了。
  那时的他还不太能掩饰内心的雀跃,那是每个小孩子得到喜欢的东西时都会有的悸动。他低头抿了抿嘴唇,却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它们现在是我的朋友了。
  毕竟每个被用心做出来的乐器,都是很温柔的生命。
  正事做完了两个大人就天南地北地聊起了闲事,方世镜和魏琛认识很多很多年了,两人当年跟着同一个师傅学艺,后来一个当了老师,一个专门做起了笛子。大人聊大人的,小孩只好去找同龄人。喻文州虽然总是被夸奖是个早熟的孩子,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屋子还是有着孩童共有的好奇。从门口出去,再沿着墙根绕到后院去,后院是一块不小的平地,中央躺着一口水井,旁边长着几棵枝繁叶茂的枣子树。此时正是金秋时节,枝条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枣子,有的还没成熟还是淡淡的青绿色,有的已经熟透成了深红色,在阳光下看着好不诱人。
  然而这般看似田园般的景色却没有想象中的安宁。喻文州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头淡棕色的头发被金灿灿的阳光装点得好像金色的麦垛。他攀在一个长长的梯子上,拿着一根细长的杆子,细细的胳膊一挥,枝叶摇晃间,一颗颗成熟的枣子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在地上落了一地。
  喻文州一时看得出了神。
  那个男孩此时停下了打枣子的动作,回过头向下望了过来。他似乎是早就发现喻文州了,此时正一手扶着梯子保持平衡,另一只手使劲地在空中挥舞,像是怕人看不到似的。喻文州想来觉得有趣,也挥着手回应过去。父母老师总是教育说说话要轻言细语,但此刻似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也生怕那人听不到似的,把手放在嘴边握成一个筒状,朝上喊了一句。
  “你好!”
  梯子上的男孩笑了起来,那灿烂的笑容仿佛和身后的阳光融为一体。
  “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喻文州想了想,又用人型简易扩音器喊:“你先下来吧,这样喊好不方便!”
  那男孩一下子就会了意,把杆子一收,麻溜地三下两下就从梯子上窜下来了,身形和动作灵活得像小动物一样。直到他走到面前喻文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看向自己的是一双多么明亮的眼睛。
  明亮得好像汇聚了万千太阳的光芒。
  “我叫黄少天,你现在能告诉我名字了吗?”
  恍惚之间就被对方抢了先机,喻文州愣了愣神,随即马上反应过来,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
  “我叫喻文州。”
  “你是来找魏老大买东西的吧?”黄少天把竹杆靠在墙边,指了指门的方向。
  魏老大?喻文州一下子还有点对不上号,不过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应该是说老板魏师傅吧,于是笑着承认道:是啊,老师带我来买笛子。”
  “你会吹了吗?”
  “还不太行。”喻文州轻轻摇头,“才没学多久,还在学最基础的东西,吹得不好听。”
  有这样的大环境在,这里几乎人人都或多或少会吹几句笛子,他几个月前向父母讲出想要专门去学的时候也只是抱了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小孩子好奇心重,对什么都可能感兴趣,但那兴趣也可能只有很短的保质期。但喻文州心里清楚,他对笛子是认真的,才这么短的时间,就竟然已经有了深深的执念。
  “给,很甜的,吃吗?”
  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手心里是几颗红润的枣。喻文州一时怔着没有接,抬眼就撞上了黄少天眼里明晃晃的笑意,那人还用另一只手在自己眼前晃:“想什么这么愁眉苦脸的?你看看我保证就不愁了。你至少肯定还能吹几句吧,我坐拥魏老大这座金山,可一句都吹不出来,真的。”
  这人是想到哪去了?不会是以为我在为吹笛子苦恼吧?喻文州被他这番话搞得哭笑不得,连连摆手:“不是你想的这样……”
  “好好好不是这样。”黄少天也没有多纠结这个问题,他重点根本不在这,其实全在推销自家的枣子上面,“那你赶紧尝尝啊,可好吃了,我都吃不完。”
  “谢谢。”
  喻文州闻言也就接下了。饱满而圆润的红枣,表面还残留着潮湿的感觉,黄少天给他的应该不是刚刚打下来的,而是之前就洗好的。他拿了一个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甜甜的汁水就立刻涌了出来。
  他不由地笑了,笑意里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谢谢,真的很甜。”
  后来方世镜嘴皮子聊干了才想起来要带人回去了,结果回头一看哪还有喻文州的影子。魏琛又点了根烟说你那学生看着听话,估计就在这附近,不会丢的。两人先走到最近的后院去一看,果然看到两个小孩子坐在台阶上,一篮子鲜艳欲滴的枣子放在中间,边吃边说话。
  一个眉飞色舞地讲,一个笑得温柔如水。
  黄少天的话虽然多,但讲的都是很有趣的事。喻文州问了才发现,他们原来在一个小学,但是不同班,黄少天在隔壁班。他搜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也不记得有没有在走廊上见过黄少天。这也难怪,他自己本就是个特别安静的人,就算下课了也很少出教室,总是习惯继续静静地看书。不过从今天开始就记住啦…他悄悄翘了嘴角,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他后来又知道了黄少天其实算是留守儿童,那是他们在一次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说起的。黄少天的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平时就把黄少天交给魏老大带,顺便也想让他学点手艺。不过黄少天本人倒是对学做笛子兴趣缺缺的样子,无精打采地跟在魏老大后面依葫芦画瓢,虽然也还算有模有样就是了。
  从古至今便吟江南温婉,相比起北方江南的冬天也是温吞而柔和的。竹子四季常青,就算到了深冬也依然傲然挺立,是冬日里一抹永恒的亮色。绿油油的细长叶子上落了薄薄一层白雪,竹身微微弯了腰,将化未化的积雪融成一滩亮晶晶的冰水,沿着脉络淋得整根竹子更加翠绿可人,明亮得打紧。
  热热闹闹过完了春节,假期结束新的学期开始时,喻文州在重见黄少天的那一刻心里竟然长出一股名为“思念”的枝条,那根细瘦的枝条在黄少天跑向他并给了他一个大力拥抱时迅速蓬勃生长。明明也就大概半个多月没见面,他们俩的家住得也不远,过年之前还约着一起去放鞭炮,或者去街上买好吃的。喻文州不太喜欢鞭炮这种危险的东西,而黄少天胆子大得什么都敢试,他就在一旁一边小口吃着热乎乎的红豆糕,一边看黄少天上蹿下跳。鞭炮太过激烈,那烟花就温和许多,当五颜六色的焰火火树银花般在夜色中绽放,再落在地上消失不见时,视网膜上还久久停留着光线的轨迹,和忽明忽暗下黄少天的笑容。
  他们还是会一起回家,有时间了一起出去玩。经常是喻文州去找他的时候,老远就能听到魏琛在咬牙切齿地大骂“黄少天你个臭小子又给我偷懒,快过来帮我烤竹料!”,或者是“懒死你了啊!都一天了这点笛子绑线都绑不完?!”。然后屋里就会传来乒呤乓啷一阵响,黄少天撞开门一边喊边跑得飞快:“不要!好无聊!”他一看到喻文州就像见了救星一样眼睛都亮了,扯起喻文州的手就回头叫着“魏老大文州来啦我和他一起出去玩!”,没等里面的人做出任何回应就一把拉着人跑远了。  
  风在耳边呼啸,呼啦啦地响,他们手拉着手跑了好远好远,跑到已经听不到魏老大气急败坏的怒骂才停下来。石板路上人来人往,他们喘着气望着对方的眼睛,然后在互相对视下笑了出来。
  春水还微凉,但黄少天已经急不可耐地跳下河去摸鱼捉虾了。河水清澈,河床上的水草和卵石都看得一清二楚,其间游曳着小蝌蚪和小鱼苗,石头缝里藏着圆滚滚的田螺。暮色四合,喻文州脱了鞋挽着裤脚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脚边的小桶里全是他们一天的战利品。
  人间最美四月天,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评价无疑确凿地表明着:苏杭的春天大概是人间最美最美的时节了。桃花开完了开杏花,杏花开完了开梨花,再加上花期长的杜鹃,洋洋洒洒的花瓣飘落在碧绿的水面,沿着河水顺流而下,随着涟漪和浪花悠荡,回旋着不知道入了谁的梦。从地里钻出的竹笋在一场春雨后开始不要命似的疯长,节节攀升,一夜之间就窜到半人高了,再过几天就过头顶了。竹海浪一般翻腾,竹叶沙沙作响,好似大自然的喃喃低语,分外缱绻缠绵。
  而就在这个阳光特别好的周末,黄少天告诉喻文州说,他的魏老大要去山上砍竹子了。
  喻文州已经学笛子学了大半年了,但还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制作笛子的全过程,更别说跟着上山去砍竹子。每次他去黄少天家找人,黄少天就会找各种理由把他拉出去玩,铁板钉钉地信誓旦旦地表示做笛子太无聊看也是浪费时间。魏琛在旁边听着气不打一处来,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黄少天一看不妙带着人就溜,边跑还边各种吐槽魏老大压榨剥削劳动力。
  他那是非法雇用童工!还不给钱!黄少天如是向喻文州诉苦。
  喻文州被他搞得有点怕了,担心地问那我们到时候要帮忙把竹子扛回来吗?黄少天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魏老大这次应该不会,顺便就吐槽起去年他一个人也是跟着去,结果被坑得差点没被累瘫的悲惨故事。最后黄少天贼兮兮地笑着拍桌子,说今年有文州你跟着,魏老大肯定会比较要脸的。
  “所以你把我叫来一起就是为了这个?”
  “不是啊文州你怎么能这样想呢!”黄少天丝毫没有被现场戳穿的自觉,转移话题那叫一个熟练,“你看这段时间天气多好啊,去山上玩玩嘛!”
  所以当第二天三人在约定的地点见面,黄少天看着喻文州一副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装扮差点没笑得弯了腰。事实上喻文州也就只是换了长袖长裤加上一顶帽子,他分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满脸都写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无辜的模样搞得黄少天笑得更欢了:“咳咳…文州你这装备搞得像是去上战场的哈哈哈…”喻文州简直笑得无奈,腹诽道像你这样穿这么少还什么都不带才有问题吧。  
  别人上山是去劳动的,你上山真的就是去玩的。
  其实就算黄少天不邀请他喻文州也是想去的,学得越深想知道得也越多,他一直都很好奇那漫山遍野普通寻常的竹子是怎么一步步变成手里的竹笛,最后在手中发出美妙的乐音。魏琛念着有两个小屁孩拖油瓶,带着他们走了一条比较好走的路线。春日的太阳明晃晃的,已经有了灼人的温度,然而头顶竹枝摇曳,硬是把热度挡了个六七成。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大大小小的孔隙间倾泻而下,形成一条条明显的光路,打在地上变成一个个亮闪闪的光斑。
  黄少天的这个魏老大平时随意又有点邋遢,一旦做起正事也有一股认真严肃的劲儿。看上去只是在前面带个路而已,实际上他边走边摸摸瞧瞧,就能把竹子的情况摸个八九不离十。作为全国最好的竹笛原料地,这里竹子的竹节比其他地方的都要长一些,这样做出来的笛子更直,气流也更顺畅。而做笛子最好的竹料是竹龄为五六年的竹子,怎么判断竹子的年龄全靠人的经验,颜色较深的、竹节较粗的一般就老一些。
  这些都是喻文州问起来魏琛边走边讲的,喻文州听得认真,黄少天大概是听得太多了,全程都心不在焉。魏琛深知黄少天喻文州根本不可能帮上什么忙,留在身边搞不好还会碍事,特别是黄少天,净会搞事情。他选的安营扎寨点就在一条山溪的旁边,于是顺理成章地打发两人去溪边玩水去,自己干活完事了再去叫人。黄少天就等这句话呢,欢呼一声“魏老大万岁!”就像一阵风似的先溜了。喻文州在后面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望着魏琛有些犹豫,想走又不想走。魏琛看出了他的顾虑,摆摆手说没关系你们玩去,你刚好帮我看看黄少天这小子,别让他跑丢了。
  山溪的水浅,踩进水里水也刚刚漫过脚背。河床上的碎石有些硌脚,喻文州小心翼翼地小步移动着,看着前面一蹦一跳的黄少天,顿时感觉心好累。
  “文州快来快来!”黄少天回过头使劲向他招手,“看看这是什么!”
  “少天你要去哪啊?慢点!”
  喻文州话是这么说,被这么一催也生了一丝好奇,不由加快了脚步。溪水清凉,流水从脚指缝钻进又钻出,带走了一路走来的燥热。他走到黄少天身边蹲下,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条颜色鲜艳的鲤鱼慢悠悠地游动在水较深的水洼里。
  “是红鲤鱼啊。”连他都忍不住惊叹了一句,这样一条鲜有人至的小溪里竟然会有红鲤这种观赏鱼品种。
  “是啊,好漂亮。”黄少天也难得的安静少话,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鲤鱼绸缎般柔软的半透明尾巴,看着它们在水中轻轻摆动,既美丽又优雅,“我觉得这些鱼好像你。”
  “为什么?”
  黄少天就狡黠地笑:“你们都特别慢。”
  “你把它们的去路都挡了,它们当然就不游了。”喻文州哭笑不得地拉了拉黄少天的手,示意他往旁边站。果然水路只要一通,那些鱼儿就顺着水流向下游走去,它们的身形在水草和卵石间灵活地穿梭,很快就游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我本来还想说那些鱼可以拿回家养的呢。”黄少天还是有点遗憾,“我还是觉得它们特像你。”
  喻文州沉默了几秒,只是说道:“这样不也挺好的。”
  他的手里攥着一段竹枝,是刚刚在溪边折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慢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竹叶还是翠绿的,但顶部伸长,垂着一串白色的絮状花朵。竹子开花,意味着它的生命要结束了。
  “你摘的?开花了啊。”黄少天也发现了他手里的东西。
  “是啊,觉得还挺好看,就顺手折了一支。”喻文州手指捏着细细的枝条转着圈,斑驳的颜色在眼前晃啊晃,看不分明。过了一会儿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话说少天现在会自己做笛子了吗?”
  “啊?嘛…算是吧…”黄少天挠了挠头似乎很苦恼的样子,撇了撇嘴,“你问这个干嘛啊?”
  “就是觉得很神奇,竹子经过一道道复杂的工序竟然能变成那么美妙的乐器…”喻文州蹲下身子,垂手拿竹枝划着水,平静的水面被画出一道道痕迹,荡开一圈圈浅浅的涟漪,已经到达旅程终点的生命在清水的洗涤下竟然有一种焕然新生的错觉。他抬起头对黄少天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真诚地感叹道:“所以我觉得少天很厉害啊。”
  你的手赋予了竹子新的生命,难道不厉害吗。
  黄少天只觉得自己脸发烫,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却不知道搁哪比较合适:“啊是吗哈哈哈…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喻文州一时没有说话。他看着黄少天躲闪的眼神,突然问道:“少天能给我做一支笛子吗?”
  “…啊??”
  喻文州自知自己的请求来的突兀,其实也挺不好意思的,再看到黄少天一脸惊讶加纠结,眼里不由流露出抱歉的神色,“当然了如果你要是不好办的话也没——”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你是…真的想要我做的?”黄少天目光灼灼,急匆匆地打断了他。
  凉风习习,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山风撩起两人额前的发,一切似乎都无所遁形。
  四周突然就安静了。
  两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着,沉默着,直到黄少天眼底一闪而逝一丝异样的光芒。
  闪得太快了,根本抓不住,也没有人发觉。
  喻文州抿了抿嘴唇,轻声问道:“可以吗?”



  “文州!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走不走?”
  一放学黄少天就串门串到隔壁班去找喻文州了。他去喻文州班上要逆着人流走,短短十几米路上不知道撞了多少人的书包碰了多少人的手肘,不过他自己速度快,每次去了喻文州永远都还在收东西。
  “抱歉,马上好。”喻文州柔柔笑了笑,默默加快了速度。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了,偌大的空间既空旷又安静。黄少天觉得站得累索性在旁边坐下来了,边等边问出了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对了,文州你有想好刻什么诗了吗?”
  喻文州手顿了一下,一时睁大了眼不明所以:“诗?什么诗?”
  “你的笛子啊!”黄少天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似乎对喻文州茫然的脸色很不满意,“你难道想你的笛子身上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吗?”
  喻文州心下一惊,他都以为这件事大概是不可能了。那天回去的路上黄少天异常地少话,连魏琛都不习惯了一直啧啧称奇。联想到平时黄少天的不安分、和魏琛之间的打闹,他想他当时估计还是太莽撞了。
  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要提起比较好。
  所以才过了一个星期黄少天就主动提起这件事实在太令他惊讶,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抱歉…可是刻什么难道不是由你来决定的吗?”
  “我这不是给你一个特权吗,只有你有啊。说吧你想刻什么?”喻文州站起身把书包背好示意可以走了,黄少天窜起来特别豪迈地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要啥有啥,包你满意。”
  喻文州被他这模样逗笑了,眉眼都弯了浅浅的弧度:“真的?不过你突然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出该怎么选呢。”
  “速度速度,回家之前赶紧想好,过时不候。”
  喻文州苦恼地歪着头边走边思考着,从上学到现在学了多少古诗啊,要马上挑出来一个也太困难了。但在笛身上刻字确实会为笛子的气质增色不少,他自己也很喜欢……
  好在喻文州总还是有办法的:“就这句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黄少天好奇:“这一句有什么意义吗?”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喻文州失笑,觉得有点对不起黄少天的期待,“今天刚好语文课上讲到了这首诗,我觉得写得挺好,所以就…”
  “文州你怎么能这样!我看错你了!”
  黄少天的叫声久久回荡在夕阳下的青石路上。

  夏日冗长,日光漫漫,白花花的太阳在头顶火辣辣地叫嚣,连河边的竹子也一改平日精神挺拔的形象,被晒得蔫了头。永不流逝的夏天里有永不停歇的蝉鸣、有接天映日的莲叶荷花,还有浓密的繁荫下的斑驳光影,在深色的石板路上明暗交错。
  夏天果然还是好漫长啊…喻文州坐在书桌前,目光虽然落在眼前的作业上,思绪却早已飘忽去了很远的地方。桌上摊着几本暑假作业,深色的墨迹渗进柔软的纸张,字迹一笔一划工整又好看。
  字如其人。
  他手上一直在无意识地转着笔,细细的一支笔在指尖旋转,在不知道多少圈后“啪嗒”一声掉下来,砸在木质书桌上清脆的一响。
  喻文州轻叹了一口气,今天看来作业是做不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撑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街上路人来来去去。临近五六点了太阳才稍稍凉了温度,可一整天的余热仍然烘烤着地面和空气。今天人们的脚步有些反常的急切,这在这个气氛悠闲的小镇可不常见。
  “文州啊晚饭还吃不?”楼下传来母亲的喊声。
  “算了吧,等下要和朋友去庙会玩!”
  喻文州跑到楼梯口向下喊着,刚好看到母亲抱着一盆洗好的青菜从走廊走过。
  “哪个朋友啊?是总是来找你的那个黄少天吗?”
  “是!”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喻文州嘴角都不由带上了笑意。
  “记得早点回来啊!”
  “好。”
  母子俩刚说着,说曹操来曹操就到了。
  “文州!文州快出来啦!再不走就晚啦!”
  黄少天的声音响亮,喻文州在楼上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都能想象黄少天在楼下仰着头扯着嗓子喊的样子,金色的阳光倒映在那人浅棕色的瞳孔里。
  “马上!稍微等一下!”
  他赶紧跑回房间,把书包里的课本全都拿出来,放进了一大把早已准备好的零钱。黄少天嘴馋,多备点钱总没错。他临走前左右环顾了一圈,目光上上下下,突然头脑里流窜过一串火花,他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诱惑着,重新回去又拿走了一样东西。
  就像是有什么预兆一样。
  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苦笑着摇摇头,却仍然把那样看似和逛庙会格格不入的东西小心地收进了包的最深处。
  “抱歉久等了。”
  喻文州下楼的时候黄少天正坐在门口吃喻妈妈给的一块西瓜,见喻文州来了他把西瓜皮一个弧线精准地扔进了五米外的垃圾桶,站起来把喻文州抱了个满怀:“文州你总算来了,走啦走啦我们已经晚了!”
  “你到底在急什么呀?”喻文州笑得无奈。
  “路边摊的小吃会被抢光的!你说急不急?”
  落日刚刚隐去了它最后一抹光辉,天边还是淡淡的紫色和橙色的混合色。他看着在前面奔跑的黄少天,扬起的发尾在空中挥洒出潇洒的弧度,突然就什么也不想顾虑了,也跟着情不自禁地跑了起来。



  夏夜晚风微凉,深蓝色的夜空星辰闪烁,天上牛郎星与织女星隔着广阔的银河遥遥相望,地上一盏盏花灯也如同星星一般连成一片明亮的图案。
  庙会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温暖的大红灯笼映着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沾了节日的光,忙碌的夏天总算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喻文州和黄少天刚在小摊上一人买了一串丸子,两人此时正在边走边填肚子。周围的路人来来去去摩肩擦踵,黄少天身子灵活溜得又快,喻文州跟在后面总是有股忐忑与不安,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害怕走散了。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在几次被人流冲散一段距离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向前大跨了一步,一把抓住了黄少天的手。
  那种不安全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黄少天似乎是猜到是喻文州似的,手稳稳的完全没有挣扎,然后毫不在意地回握了回去。
  两只温热的手自然而然地交握在一起。
  “文州啊你看这边有个卖馄饨的诶。”
  “前面还有个卖烤肉的。”
  “唔还有卖炸豆腐的。”
  黄少天拉着喻文州一个个地看过去,喻文州一直笑得温柔:“少天想吃什么就买啊。”
  “可是你就没什么想吃的吗?总是我在说吃的好奇怪啊…”黄少天回头不满地嘟哝着。
  “我什么都好,少天喜欢吃什么我也喜欢吃啊。”
  各式各样的小摊眼花缭乱,黄少天边看边挑,有时还会利用自己麻利的嘴皮子和老板套近乎讲价。黄少天虽然话多,但不可否认和长辈说起话来嘴也甜得很,三下两下就能把老板说得笑逐颜开,主动给两人少点零头。喧闹和吆喝声还在耳边回响,但短短一条庙会街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喻文州望着手里自己和黄少天的“战利品”,再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灯火通明突然有些失落。怎么这么快就走完了呢,明明……
  明明手都还没捂热呢。
  “找个地方把东西吃完…去前面的山坡上坐着吃?”黄少天这时提议道。
  喻文州猛地回过神,答应说“好”。
  山上光线昏暗,看不清情况不太好下脚,两人互相扶着好不容易折腾上了最高点,代价是一串烤肠在踢到一块石头的时候滚下去了。而事实上,两个人的手心交合处早已蒙了一层薄汗,但谁也没舍得分开。
  到底是谁先不舍得松手的呢。
  喻文州愣愣地看着黄少天的侧脸,看得黄少天都奇怪了:“看我干什么,快吃呀!我的脸能吃吗?”
  喻文州不好意思地笑了,打趣道:“是,看你就能吃饱。”
  然后就被黄少天硬塞了一个炸鸡腿:“赶紧吃,真当我傻啊。”
  千辛万苦爬到这个高度,也算是一览众山小了。为了这个庙会游园南边临时还搭了一个戏台,此时一场剧刚好开唱,一两个演员再加上几个人的伴奏班子,咿咿呀呀的优美唱腔吸引一大批人涌去围观。
  “那边在唱什么?”
  喻文州仔细听了一下,也不太确定:“好像是《梁祝》。”
  “《梁祝》?还真挺配今天七夕的。”
  喻文州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笑道:“还真是。”
  由于隔得远了,看得不太真切,演员的动作模模糊糊的,婉转的伴奏和千回百转的唱腔也飘忽得好像来自千里之外。喻文州感到那深深浅浅的旋律像是有生命一般,无形地沿着一条轨迹钻进了毫无防备的脑海,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发呆发了好久了。他蓦地转过头,一下子就撞上黄少天凝聚的目光。那人被发现了也不躲闪,眼神随着眨动一亮一亮的,像头顶上最明亮的那颗心宿二。
  喻文州只觉得心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快了,下午出门前的那股奇异的预兆感又来了。他紧紧盯着黄少天的眼睛,肌肉绷得像根系紧的弦。
  然后他就听到黄少天眨了眨眼睛,很自然地问道:“对了,文州你的笛子吹得怎么样了?”
  喻文州猛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听到下面唱戏的伴奏在吹笛子好像,突然就想到你了…”黄少天无辜地继续眨巴眼睛,似乎很奇怪喻文州为什么会这么吃惊,当然了还有一个理由似乎更正经,“再说了我儿子都送出去了,就不能关心一下吗?”
  “当然行。”喻文州不由失笑。他当然不能告诉黄少天他下午就是突然觉得晚上有可能会用到,所以竟然就真的带出来了一根笛子。
  他更不可能主动说,那根笛子还正是你做的。
  在黄少天找他问刻什么诗又往后了一个星期,黄少天把崭新的一支笛子交给了喻文州,还没等喻文州说出感谢的话,就特别大义凛然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我的第一个亲身儿子就托付给你了,好好保护它啊。”
  不知道还以为是拐卖什么呢,喻文州被他这话吓得差点刚到手的笛子就要脱了手。
  黄少天给他做了一支C调曲笛,很常见的定调,身形是属于笛子里已经比较大的那一种了。他还不怎么会看笛子的好坏,只觉得从外表上看就很精致好看,漆色纯正而且光滑,行书刻字也很有古色古香的味道,诗句当然也是自己说的那句。更何况吹起来也格外顺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是黄少天做的原因。
  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并没有期待这根笛子能有多好。他当时冲动地向黄少天请求的时候小部分是因为好奇,还有一部分看中的只是——那会是黄少天做的。
  只要是黄少天做的,怎样都好。
  于是他就把之前用的C调笛给换了,去上课的时候他一吹方世镜就惊讶了,问他什么时候自己换了笛子。他那时候还挺忐忑,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怎么了,难道不行吗?
  方世镜笑着摇头,说不是,这根挺好的,音色比之前的还要好。
  “你就承认吧,你大概就是想骗我给你吹一首吧?”回忆像刚刚嚼过的彩色丸子一样微甜,思绪回到现实,他不禁笑着开起了小玩笑。
  “并不是!”黄少天气鼓鼓地反驳,“收债知不知道啊收债!”
  “是是是少天大老板息怒,所以你先说清楚我还要吹多少次账才算还清了?”
  “这个太重要了容我先想想…”
  “好好好你先想。”喻文州清秀的眉眼满是笑意,心想少天你的反应也太可爱了,这是想一劳永逸嘛,想着想着就笑得低了头。自从收到了黄少天的礼物,很长一段时间黄少天似乎比以前安分了许多。最显著的变化是以前都是黄少天去找他的,现在变成了他去找黄少天了。魏琛也没有每天追着黄少天骂骂咧咧了,突然感叹起果然熊孩子还是长大了好。黄少天总是偷偷和他抱怨说魏老大又不顾自己的反对剥削青少年劳动力啦,可是看黄少天脸上的笑容喻文州总觉得你这不明明是乐在其中吗。
  你的魏老大好冤啊。
  日子久了他总感觉黄少天身上多了一种奇妙的香味,淡淡的、浅浅的清香。但是那味道太淡了,他莫名地觉得异常熟悉,却完全想不起名字。
  学校刚放暑假那几天黄少天突然不知为什么有了刻苦学习之心,天天下午跑喻文州家里来写作业,搞得喻文州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个主动学习的黄少天简直比一个不说话的黄少天更恐怖。结果几天过去了,作业没写完几页,倒是把喻文州家的西瓜杀了好几个,西瓜皮在桌上磊得像座小山。喻文州不由怀疑起了黄少天的企图,说你作业到底还写不写了?到底是来写作业的还是来干别的?黄少天忙着吃东西连话都说不清了,说“开学前一天文州你借我抄就好啦”。
  那时候黄少天眼里的狡黠,灵动得像映盛着整个太阳的光。
  最后怎么样了…?喻文州垂了眼帘,他看着山脚下如织的游人、明亮的灯火、身边草丛里忽闪的萤火虫,夏虫的低鸣在耳边拂动,远处深色的天幕一望无际,竹林一片接着一片连绵不绝,在晚风的吹拂下呢喃低语……
  世界突然一片安静。
  他忽然就觉得,这些习以为常的山间地头,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平日里没有在意没有发觉,现在这样一看可真美啊。
  黄少天清澈的眸子映着万千星辰和万家灯火,也好美啊。
  眼前这个深深望着自己的人,真的很美。
  在这种奇妙的氛围的感染下,在冥冥之中无形之力的牵引下,他静静地回望着那人眼里的自己,微微张了张嘴,突然就想说些什么,
  用这根来自黄少天的笛子。
  立刻,马上。
  最后喻文州吹了一首《姑苏行》。
  这首经典的《姑苏行》,采用昆曲曲调,典雅的旋律具有明显的江南特色,表现了姑苏城的美丽风光和人们游园时的愉悦心情。它大概是每一个学笛者的必由之路,也是每个喜欢笛子的人的心头好,在这个以浩瀚竹海而闻名的小镇,更是每天都可以在街头巷尾听见。
  因为这首歌所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就在这片秀丽的江南土地上。
  从古到今风景秀美的姑苏城,一直都颇受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的青睐。景色精致气质温婉的江南,孕育了这里精致小巧的园林景观,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这里人们性格里的温和典雅。
  天色渐晓,晨雾依稀,绿水楼台隐隐约约,白墙黑瓦若隐若现,小桥流水遮掩在雾色中,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模样,像极古代江南女子的矜持与婉约。正是春日好时节,绿水边长长的垂柳枝条婉转多姿,石板路旁杏花如霞梨花如雪。
  这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江南,这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江南,这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
  这样的江南,最适合演绎才子佳人的昆曲越剧,最适合精巧别致的江南丝竹,也最适合音色温润而细腻的曲笛。
  笛声柔和动人,如羽毛般一下下拂过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在心头泛起一圈圈细微涟漪。抒情的行板,将姑苏园林的每一处美好都展现无疑,悠扬而舒缓的旋律仿佛像还不忍打扰这里的宁静,起承转合都如同花瓣般轻柔,颤在手上颤在音上,更颤在心弦上。
  然而热情的小快板一下子便转换了场景。游人如织,孩童嬉戏,每个人的喜悦都溢于言表,每个人的笑容都挂在脸上。和煦的阳光因为人们的欢笑而更加明媚,池里的锦鲤也因为游人的到来而欣喜地游动,精致的拱桥和青石板留下了每个人的足迹,人们流连忘返不愿归去,久久在这个天堂般的地方徜徉。
  姑苏美景,美不胜收。
  他想起那天他随口说了一句诗,那句诗现在就刻在这根笛子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而后一句就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根生于姑苏长于姑苏,还刻着写着姑苏诗句的笛子,现在又被用来吹奏这首《姑苏行》。
  而他想,对于他和他而言,所谓“姑苏行”,大概是一辈子的事情。
  他们已经一起走过了很多春夏,还有很多很多时间,一起看尽姑苏城的美景。
  他眨了眨眼睛,视线轻微地晃动,一瞬间模糊又在下一刻恢复清明。他好像看到那个人笑了,和那人平时的笑相比,少了一丝张扬与耀眼,多了一丝温柔与静好,眼底温暧的温度融成了光亮潋滟流转的琥珀色,却又是那么明亮,在深沉的黑夜里宛如一个小小的光源。
  于是他也轻轻弯了眼角,清秀的眉眼如画,是那么一个温润而好看的弧度。
  他相信他能看见。
  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了他们和笛声,其他什么都消失了。没有了周围的喧嚣,没有来来往往的游人,街道消失了,山头也消失了,只有他们,只有他手里的笛子。
  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一秒吗?
  心底好像突然有股热流涌动,他不太清楚那是什么。
  但他至少知道,那莫名的情愫是如此的美好。
  



  有时候喻文州总有一种错觉,时间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停止了,没有人注意到,但它再也没有流动过。这样的认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当身边的景物永远在时光中伫立,当周围的人永远都不曾离开,当回家路上的那片竹林不管春夏秋冬都保持着同样的青翠欲滴,有这样的错觉似乎也不足为奇。
  但仍然有一些细小的变化又预示着时间的流逝。比如说越来越重的书包,比如说父母脸上越发细密的皱纹,再比如说,以前还比黄少天矮半个头的自己,几天前无意间发现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比那人还稍稍高一点了。
  黄少天之前还笑呢,说文州你做事情慢就算了,怎么长个子也这么慢呢。
  “少天给,你的冰棒。”
  “啊文州你太棒了!”黄少天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一把接过包装袋,当即就扯开啃了一口。放学已经有一小段时间了,天边的太阳变成一个橙红色的大圆盘,已经失了大部分温度,但毕竟到了夏天,随便跑一跑都能出一身汗。
  黄少天狠狠地啃了几口冰,特别义愤填膺地抱怨他那班主任简直不是人,天天拖堂。他们已经是毕业班了,老师每天讲课总是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似的,恨不得把所有东西全部一股脑一次性塞进学生们的脑袋。
  真不知道是苦了老师还是苦了学生。
  黄少天一时讲激动了,边说手还边在空中比划,表情特别夸张。喻文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笑着安慰道老师也是为你们好。
  一点都不好!黄少天气鼓鼓地瞪着眼睛一脸委屈,整层楼都走光了好吗,都空了!
  喻文州也是没办法,就说那你下次模考考好一点呀,这样老师也不会那么着急了。
  然后黄少天就像被戳了痛脚一样没声音了,只是幽怨地盯着喻文州看。
  黄少天成绩不太好,自己不太想学,魏琛也不管他,就这么一直吊在班级后几名,省内的好高中肯定是没戏的,不过他们镇上的普通高中大概没问题。黄少天怨气发泄不出来,只得把气撒在冰棒上,狠狠地大咬了几口,小声嘀咕道,学霸能不刺激学渣的玻璃心了吗?
  喻文州先是一愣,随即抱歉地笑了一下。他不是有意说那句话的,黄少天是知道的,所以黄少天的抱怨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也是知道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帮黄少天补习,虽然成绩的差距还是很大,但总归是有进步。不过他仍然希望他们之间的距离能小一点,再小一点。
  因为不愿分开,所以他才会害怕。
  父亲几个月前就得到消息下半年要调动工作,鉴于工作的原因,父母已经基本定下意向要搬家了。搬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离开这个美丽的小镇,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喻文州的父母本来不是本地人,当年也是因为工作才定居在这里的,但对于喻文州而言,这儿就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是相当于家乡的存在,他舍不得。
  一开始喻文州的态度很是摇摆不定,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喊不要走。他不想走,不想去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他不想离开他的朋友们,他不想与黄少天分开。
  但这样的纠结却在几天前因为方世镜的几句话土崩瓦解。
  自从开始学笛子以来他的学习进度一直都比较快,方世镜总是夸奖说他悟性高,反应也快,音色好动作干净清晰。他也觉得奇怪,自己做其他事情总是慢别人一拍,唯独在吹笛子上甚至还能比别人快一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却会为你打开一扇窗”?随着学的程度越来越深,方世镜终于在一次课上感叹似的说,文州你这样有天赋又认真的学生,真应该去大城市找更好的老师、更好的资源,我都觉得我是耽误了你。
  方世镜还说,我年轻的时候在外面也认识很多圈内的好老师,你要是想我都可以帮你联系。
  那是他动摇得最厉害的时刻。他有多喜欢笛子这个古老的乐器,他早就离不开了。他还想一直吹下去,他想做得更好。
  他必须做出选择了,有选择就必定有牺牲。
  晚风习习,给燥热的夏天带来一丝不多得的凉爽。两人一反常态地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静静地并肩走在一起,谁也不愿打破这份宁静。路边的水塘里绿油油的荷叶已经覆盖了水面的每个角落,零星几支粉色花苞点缀其中,可能再过十天半个月花朵就要盛开了。
  这个时候喻文州好像又闻到了,黄少天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很细微很平静的味道,他无法分辨,混合着少年特有的阳光感觉,却让人一眼就忘不掉。
  他很轻地吸了吸鼻子,静静感受着,突然脑袋像是被什么锤了一下嗡了一声。
  他终于明白了,一直萦绕在黄少天身边的清香。
  是竹子的味道。
  “少天…”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说话变得如此艰难,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吐出个开头。
  “嗯?”黄少天应声转过头看他,眼里的神采在光线下几近变成与夕阳一样的醴红色。
  “少天有想过…以后想做什么吗?”他继续硬撑着磕磕绊绊地说着,胸腔中心跳如擂鼓。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以后想做什么?”黄少天微微睁大了眼睛,却没有先说自己,反而兴致勃勃地反问道,“文州以你的成绩以后肯定会考上最牛的大学吧?总是年级第一也太变态了,不考个清华北大什么的对得起人吗?不过你笛子又吹得那么好,最后肯定能成为家喻户晓的音乐大师,走上人生巅峰……”
  喻文州无可奈何地打断了黄少天的胡扯:“少天你能不胡言乱语了吗?”
  幸好黄少天也正好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说了。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抱着脑袋望着天边绯色的火烧云,看了一会儿,才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转而说起了自己:“我嘛,当然还会留在这里。到时候也开一家小作坊,春天夏天的时候去山上砍竹子,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做笛子…不过魏老大答应我了哦,他说他以后老了就把他的店传给我,那我就不用再自己开店了。魏老大的店名声好,正好也省得我打广告什么的……”
  “诶诶文州你怎么了?我说的你有在听吗??”
  喻文州怔着没说话,也没有回答。
  全身的血液在迅速地失去温度,迅速凝结,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明明黄少天说的那么眉飞色舞,他那么高兴,我也应该高兴啊。
  怎么自己的心在痛呢?
  力量快速地从指尖流失,无法挽回,无法做出反应。黄少天说得那么开心,他却说不出那句“和我一起走吧”。
   他本来想说,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离中考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我保证会让你成绩变好的,变得和我一样好。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继续上同一所高中,继续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走,然后继续……
  如果黄少天问为什么,他也想好答案了。他会说,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你是特别的存在。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想过很多个各种各样的以后,可没有哪一种是没有黄少天的。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们会分开的可能性。
  “那挺好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好像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他甚至在笑,“少天你这么喜欢,挺好的。”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想再确认一次,仿佛是想说服自己。
  “真的挺好,我真为你高兴。”



  聒噪的蝉鸣还在永不停息地折磨着耳膜,火辣辣的太阳还在不知休息地炽烤着大地,而在喻文州看来,这个混乱无比的夏天似乎已经结束了。
  今天一过,就彻底结束了。
  这个夏天过得格外兵荒马乱。先是兵荒马乱地考完了中考,紧接着就是填志愿,等待录取结果,再然后…就是和父母收拾各种家当准备走了。
  这段时间他有意没有去询问黄少天的消息,没有问他考的怎么样,报了哪所学校。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最好知道都不要知道。
  既然早已知道了结局,既然已经无法改变。
  所以他也没有告诉黄少天,他是今天的火车走。
  偌大的火车站人来人往,不过他们这里本地的旅客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慕名而来的游客趁着假期过来游玩。喻文州已经走得小心翼翼了,仍然不可避免地与无数行人碰撞擦碰,才终于在角落找到两个位置得以休息一下。
  父亲几天前提前先走了,母亲刚刚去大厅对面找洗手间,他把重重的行李箱放在脚边,愣愣地凝视着巨大落地窗外的景色。湖光山色依旧,竹海清幽,而有什么东西终究是变了。
  他想抓紧最后的时间试图记住这个承载了他无数记忆的小镇。他想记住的东西有很多。他想记住这里静悄悄地碧绿河水,这里沿河而建一排排的白墙黑瓦,更想记住这里连绵不绝的广阔竹海,还有幽幽的笛声。
  当然他最想记住的还是那个人。
  那人比常人颜色稍浅的发色、浅棕色的瞳孔、嘴角灿烂的笑容,那人吃东西时满足的样子,那人削竹料时认真的样子,那人看着自己时…温柔而专注的样子。
  在那个人心里,自己有没有一点特别呢?有没有和别人有一丝不一样呢?
  但这些问题有没有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也没机会再去问了。
  “文州!喻文州!”
  好像有谁在叫他的名字……思绪恍惚之间,他甚至都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要是梦,也太美好了吧。
  直到一双手真真切切地拍上他的肩膀,他被惊得抖了一下,他才猛然发现这都是真的。
  黄少天就在他面前。
  难以置信,措手不及。
  他觉得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少天?”
  “文州你还是朋友吗?什么时候走也不和我说,要不是我那天碰到你妈妈我今天就来不了了。”
  黄少天脸上写的全是生气和不满。他一副风尘仆仆跑着赶过来的模样,鬓角额头全是亮晶晶的汗,但眼神和语气都特别认真,他很少见到黄少天这么认真过。
  心下突然就是一痛。
  “抱歉…我…”
  “算了你也别抱歉,时间本来就紧,你再抱歉就要没了。”
  闻言喻文州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确实离检票没有几分钟了,他疑惑地看向黄少天,更不知道这是要……
  “那少天你…”
  “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就是想来和你道个别呀。”黄少天看出了喻文州的不解,刚才气也不是真气,转眼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实话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一直都很骄傲啊,学习好吹笛子好人也好,真不想放你走。”
  “不过你还是得走啊,我们这里太小啦,确实不适合你。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就算公正地说,你也应该走。”
  “所以,文州大大以后要是出名了可千万别忘记我呀,我到时候一定坐在电视前等着文州你表演。你说那时候我手上那些你的字迹签名什么的是不是都会升值啊?我可要好好珍藏到时候卖个好价钱。”
  “唔抱歉我好像也不知道该扯点什么了好尴尬啊哈哈哈…”
  “那就…再见啦。”
  ……
  帮母亲一起把两个大件行李箱搬上行李架,终于收拾好了一切,母亲怕他累了,问他要不要先坐坐。喻文州愣了一下,笑着说不用,我先就在走道上站一会。
  黄少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还有什么事,走之前硬是留下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盒子。盒子不大,但比较长,喻文州当时就想打开看看,但被黄少天阻止了。
  黄少天按住了他的手,眼里的光亮明明灭灭,波涛汹涌,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吐露,只是小声说先别打开,等你上了火车再看。
  而他现在站在空无一人的狭窄走道,靠在冷冰冰的火车皮上,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搭扣。
  那一瞬间他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根本不相信眼前所见。
  笛子,全部都是笛子。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笛子,被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小到G调梆笛A调梆笛,大到大A调低音笛,几乎所有的种类都有。
  而他一眼就无可救药地看出,这些都是黄少天做的。
  笛子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也是黄少天的笔迹。黄少天的字从小就写得中规中矩,但所谓字如其人,他总觉得那些字的笔画里也带着满满的活力。
  就像黄少天嘴角永远灿烂夺目的笑容。
  “去了那里记得找一个靠谱的制笛师傅,如果都不满意,就回来找我要。我会一直在。”
  他会一直在……
  他会一直在,而自己却走了。
  胸口似乎被开了一个洞,风呼啦啦地往里灌,撕扯着血肉痛彻心扉。
  可明明窗户都没开,怎么会有风呢。
  汽鸣声响起,火车缓缓开动了,不会停下,不会回头,连带着那些说不清的、不知道的,一起带走了。
  喻文州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黄少天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遇见喻文州前,他对做笛子的手艺一点兴趣都没有。
  然而当初送给喻文州那根笛子,是他求魏琛求了好久,拿的当年能用的最好的竹料。
  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那首《姑苏行》虽然好听,但一直是他觉得最烂大街的曲子之一,那天被喻文州吹出来却美好得宛如天籁一般。在那之后喻文州吹给他听的所有曲子,都好听得仿佛只有天上才会有。
  因为那是喻文州,只有喻文州,才配得上那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你是特别的。
  那时的他突然下定决心,他想做出最好的笛子。为了喻文州,给他做出最好的笛子。
  所以说,为什么会错过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
  窗外的景色因为火车的速度而变得模糊,变成白色绿色灰色的大块色块。明明是八月仲夏,喻文州却忽然感觉好冷,他哆哆嗦嗦地蹲下身子,怀里紧紧抱着那些笛子。笛身温润,似乎还带着黄少天的体温。
  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
  他突然觉得眼角有些痒,也有些疼。
  啊,是眼里进沙子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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